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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三十章 玄螭虫象并出进(下)

第二百三十章 玄螭虫象并出进(下) (第2/2页)

而骆霜儿的动作却更加僵硬,像木偶在扮演翩然起舞的天庭仙女,曼妙动人的外相中总有一股怪异的感觉,神华内敛到极致便是塌陷,坍塌到极致就是彻底黑暗,黑暗之中才是一切存在的缘由。
  
  而那只存于虚空之中的“眼睛”不在散发恐怖神光,开始用一种缄默而沉寂的方式擦去生命痕迹,一点一点消除了骆霜儿身上的脉搏、心跳乃至狂风中发丝的飘动,似乎要将她打造成一个彻彻底底的“死物”。
  
  高天神明正要再次展现浩瀚之力,但妙宝法王古井无波的瞳孔之中,已经悄然呈现出一尊呈狰狞威猛相的庞大神祇,黑衣遮天蔽日,夹带着虚空之中震耳欲聋的鼙鼓之音卷地而来。
  
  这尊黑衣神祇只如常人般一面二臂,身形矮壮魁梧,身上呈现死去已久之人才具有的青黑皮相,三目血红圆睁,四獠牙外露,望之令人生畏。
  
  随着鼙鼓声动,祂的赤发如蛇上扬,头戴的五骷髅冠长牙磨齿,金刚杵以蛇饰为顶饰嘶嘶作响,右手高举钺刀扬于虚空,随手一划就似乎割开了此方天地的某根盈满血管,血色浆液喷涌而出,其后用左手的托盈血颅随意接住,露齿大笑地一饮而尽。
  
  在妙宝法王的瞳孔里,尸山血海已经蔓延到天涯,但黑袍金刚怒目相向,双脚右曲左伸踏于无数人尸之背,表情怖畏凶猛,安住不动地屹立在燎天炽地的火焰海中,那全身举手投足间,无处不体现出征战杀伐、降服外道的恐怖护法之意!
  
  而骆霜儿眼中的神光瞬间开始消退,宛如烟花爆开之后的倏然寂灭,满天烟尘陷入了越来越深湛的天空背景中,其后浮现的不论是十二神煞、方相之神还是白衣侠客的虚影,都在这尊黑袍金刚面前越来越淡、越来越浅,直至褪为一道不容于这方世界的虚影……
  
  …………
  
  骆霜儿此时已经沉沉睡起,先前展露的凌厉声威就像是一场遥远而离奇的梦境,此时就如同寻常儿女娇憨醉卧,而妙宝法王就如呵护着女儿睡去的老父,一手轻抚在她颅顶百会穴,随后盘坐在不远处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。
  
  他空虚的右手仿佛在右转着某个无形经轮,嘴里不断用早已失传绝迹的古梵文,念诵着一些稀奇古怪经文,促使着骆霜儿陷入这场深长久远宛如胎眠的大梦之中。
  
  “黑帽法王先前殊胜之功德,足以渡化万千氓民,如今却不计代价地尽数施展,只为了降服女施主引降来的鬼神,真是大慈大勇,大威大德之人!”
  
  安仁上人牢牢注视着妙宝法王的一举一动,口中发出由衷赞叹,脸色却不知为何阴晴不定。
  
  江闻大概明白安仁上人的夸赞是什么意思。
  
  所谓大慈大勇,乃是因大慈悲而生大勇毅,妙宝法王发慈悲之愿,信守承诺地甘冒矢石,终于救回了骆霜儿;而大威大德,乃是起大神威而践大德行,不憚一身之得失,终能救苦海于迷途。
  
  “江施主,黑帽法王所付出的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多。若老僧所料不差,如今法王乃是以伏藏晋悟了《那若巴六成就法》中的梦境成就法,才得以幻梦瑜伽之力降服住女施主招致的鬼神!”
  
  梦境瑜伽乃是高过于拙火瑜伽、光明瑜伽、幻身瑜伽的,已属于解脱道圆满次第的大法,之所以“梦”会有如此尊崇地位,是因为一切众生那生生世世的存在,本就只是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大梦。
  
  梦境瑜伽从寻常睡梦入手,从而着手回忆起每一次投生在六道中的生死之梦,也就是前生前世的“生死大梦”——妙宝法王一夕顿悟化梦为空,跳过了寻常睡梦的步骤,也正因如此,他才能忽然口诵世间绝迹已久的梵文咒语,相貌也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  
  此时的妙宝法王或许已经不再是他,从他碰触到经录的那一刻起,他已经变成了他不知何世之前的某个前世,茫然无措地站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千百年光阴幕后。
  
  而到了最后,梦境瑜伽的参悟对象,就变成了不再错误执着一个实有的“我”、和我之外的“他”的“无明大梦”——这种错误幻惑的我执遍一切处,遍一切时,进而起分别,生烦恼,造有漏业,会不断遮盖着无始以来的无明,
  
  而若是能最终从最深最长的我执大梦中觉醒,修行者就能破我执,证得“人无我”,随后再经修观,证得“法无我”,这时便能直指“觉空俱生智”,最终达到脱生死,成就佛果,正是一条真实不虚的解脱大道!
  
  “安仁大师,我先前好像没跟你说伏藏的事情,你是怎么能够一语道破的?”
  
  劫后余生的江闻好奇地问道。
  
  “施主,老僧只是年老昏聩,又不是耳聋眼瞎。在先前妙宝法王提出要借阅《华严大忏经录》的时候,老僧心中就有所猜测了,故此才会和你一同出言制止。”
  
  安仁上人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江闻,“而这世间虽然有无边佛法、万千大道,但能让人在白驹过隙间就脱胎换骨的法门,恕老僧愚钝,我也只知道启伏藏这一门罢了。”
  
  所谓的伏藏,在外界其实也早有流传,譬如总计一百多万行诗句藏地史诗《格萨尔王传》,就是由“神授说唱艺人”传承,早早以伏藏方式传承于意识之中,他们往往是在童年或者梦中曾得到某种授意,经过一场大病之后就自如开口进行说唱了,其中甚至是从未接受过教育的人,也能流利唱诵出大段的诗句。
  
  安仁上人更告诉江闻,伏藏具有速疾、净相、直接、窍诀、捷径的殊胜特点,当一个真正的伏藏取出来之后,都会度化一定数量的有缘众生,特别是在刚刚取出来的时候,它的加持力会非常大,很容易获得成就——这种特性,也似乎也是佛法的特性。
  
  根据佛经记载,在释迦摩尼佛成道之前,就有毗婆尸佛等六佛成道,广度世人。而不管是过去庄严劫、现在贤劫的哪个佛陀出世,都会在初成道后广说佛法、度化信众,因听闻初法解脱之人皆以万计,皆是初法加持的神威之力。
  
  安仁上人继续解释道,“在释迦摩尼佛初转经轮、开说佛法的五百年当中,修行成就的人特别多,再后来修行成就的几率便慢慢减少,也是一样的道理。”
  
  “当然了,初法加持也不意味着能鸡犬升天,必须如黑帽法王这般具有上上根器之人,才能有可能勇猛精进直指菩提。”
  
  “像最初有幸听闻佛陀说法的人,是随佛陀出家的五名侍从。他们都于鹿野苑听闻了释迦摩尼佛弘法,但唯有憍陈如尊者得其中真谛,随后因初法加持之力,成为最早受法味而思惟四谛者,即身成就了阿罗汉果位。”
  
  按照安仁上人的述释,便是初法加持力让他能于佛弟子中第一先悟,成为座下第一位证悟的声闻弟子,而他在佛陀灭度之后的生生世世,也会一直累积观智,只要再有佛陀出世,他仍旧会出家成为修行者,再次成就阿罗汉果位。
  
  眼见安仁上人如此言之凿凿,江闻也找不到什么具体事例反驳质疑,一来是江闻对佛经的悟解本就是半桶水的程度,二来这位憍陈如尊者本就颇为神秘,他成为比丘后的事迹于佛经中记载不详,仅知他在教团中首证四果,最为长老,常穿一身黑僧衣居上座之位,常人从不见形貌。
  
  “大师果然博学多闻,江某佩服。”
  
  秉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,江闻立马开始拍起马屁,换个角度打听问题。
  
  “安仁大师,你为何会对妙宝法王的事情如此熟稔?按道理修行法门、伏藏之事,都应该是他们教派当中的不传之秘才对。”
  
  闻言的安仁上人慨叹一声,缓缓闭上眼去,似乎想要放眼看向天末尽头,寻找到某个茕茕孑立的身影。
  
  “当年徐弘祖施主以孤筇双屦,穷河沙,上昆仑,遍历西域,题名绝国,老僧也曾有幸于崇祯十三年,随徐施主出玉门关至昆仑山,穷星宿海,界于西番参拜前世妙宝法王,方才老僧述说的这些事情,自然也是由老法王亲口所述。”
  
  江闻精神为之一振,不由得肃然起敬道,“安仁大师竟曾有此丰功伟绩!江某佩服万分!”
  
  徐霞客至死不渝的万里遐征,本就是一件足以让所有人心驰神往的盛事,他靠着一人之力,让青史之间饱蘸血泪才铸就的所谓百年功名、千秋霸业,显得黯然失色了些许,光凭这一点,就足以自傲于后世子孙。
  
  可安仁上人却陷入了持续的沉默,苍老的脸上似乎开始颤动,对江闻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。
  
  “阿弥陀佛,其实徐施主当初留下的遗憾,也并不比这些遐征伟绩要少……”
  
  记忆中的尘封往事忽然回顾,安仁上人沉默了下来,他恍惚看见前一秒还拖着病足踽踽独行的老者,后一秒已经化为一抔黃土遍地尘沙。西征之路漫漫无期,可举目世间只剩下了安仁独自一人,跋涉艰难至于穷途,他的身影也与黄沙上的脚印一道,即将淹没在关外大漠的飞沙走石之中……
  
  就在两人幻惑不明的时候,整个世界忽然开始扭曲变动,仿佛他们是一只只附着在画布宣纸上的微小爬虫。
  
  他们眼中是天旋地转的巨大变动,不过是作画之人信手而为的一件平凡小事,但整个世界熟悉的环境、相似的画面,却已经全然巨大到令人苦思费解的恐怖程度。
  
  在他们的身后,被宋僧开凿得千疮百孔的佛崖已经消失不见,深埋无数尸骨的鸡足山阴也翩然远去,一道和煦的阳光此时从天顶洒落,依偎着浅淡天云正照在一道高三十余丈的巨岩之上,而有一道如刀劈般垂直下裂的石缝,正好把石门分为两扇!
  
  这里背靠巍峨巨岩,前临万丈深渊,向下看去则正是那千载黑暗笼罩着的鸡足山阴,在日耀下的巨岩银光璀璨,宛悬瀑独挂山前,漾荡众壑,领挈诸胜,呈现出不可言说的神圣之态。
  
  江闻三人瞠目结舌,没想到自己会在转瞬间脱离苦海。已经不需要再判断辨认,也知道他们此时从谷底竟然直升到了山巅,站立在鸡足山最为名胜的华首重门的面前。
  
  ——这山岚间瞬息即起,呼吸便散的云雾,好像是罗汉的轻风袖衣,变化万息。这里朝云夕雾,似乎让他们一行也乘雾而来。传说每天都有一位罗汉乘云而来,就是为了到华首门朝拜迦叶尊者。
  
  “我们得救了?”
  
  品照小和尚时隔许久才惊醒过来,劫后余生地摩挲着自己的前胸后背,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见,又庆幸万分地反身想要前去与妙宝法王道谢。
  
  先前的三人都在昂首瞻望着华首重岩,唯有不断为骆霜儿念经施救的妙宝法王盘坐在崖边巍然不动,此时的品照回头一眼打起招呼,却发现妙宝法王的眼中再也没有先前令人如沐春风,温暖和煦的熟悉表情,反而涌动着令人不安的陌然与孤冷。
  
  品照小和尚犹豫了片刻,似乎没有从反差中觉察过来,又或者觉得妙宝法王作为救命恩人,自己不应该如此恶意的揣测,因此仍旧一步步往那边走去。
  
  但下一刻,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,因为品照发现貌类西番的妙宝法王竟然站起身来,将轻抚在她头顶的手掌轻轻移开,随后口中依然念诵着普渡世人的经文,双掌猛然一推,就把昏迷不醒的骆霜儿推入了眼前的万丈悬崖之下!
  
  品照的惊叫在这一刻猛然失声,亦或者是声音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效用,那道白衣如雪的身影已经化作云朵坠崖而去,但转瞬间,就是另一道身影用快如闪电的速度也飞扑出了悬崖,直追那道白衣女子的身影而去,只剩下夹带着极度惊怒和忧忡的“霜妹”呼唤声,尚且徘徊传荡于无穷深谷之间!
  
  呆若木鸡的品照被人奋力一扯,身体向后差点跌倒——是身后仅剩的安仁上人立掌于身前,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目光护住品照,冷声喝问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物。
  
  “你究竟是谁?!”
  
  但妙宝法王站在了原地,身上令人不安的气息更加浓烈,化为高举钺刀扬於虚空,托盈血颅器皿宛然在手的狰狞威猛之神,似乎整个世界都被他主宰,就连天上的阳光都染上一缕缕黑气,似乎鸡足山阴的某些事物正转而被他带领着,开始向鸡足山阳光普照的另一面蔓延侵袭!
  
  …………
  
  【当波罗奈城附近那座古碑出土时,还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那块无人能辨的古碑,阿提国国师知晓、阿私陀仙知晓,六师外道与神通婆罗门也都知晓于心。】
  
  【古碑上的文字被翻译出来那天,我不远千里去看过,却并没有解读出答案。直至迦旃延听闻阿私陀仙说起悉达多太子,言他已经成道自称为佛,于是到竹林精舍访问了佛。】
  
  【佛以偈语回答说,王中之王是第六天王,圣中之圣是大觉佛陀。被无明污染的人是愚人,断除烦恼的人是智者。有我、法二执的人沉溺在生死海。证缘起性空的人解脱在逍遥园。修道断贪嗔痴才能离垢染,勤修戒定慧即能证涅槃。】
  
  【我为了寻求解脱,也在罗阅城灵鹫山找到了佛。虽然佛与我谈论了很多,并展示了我以天眼神通所观九十六种外道之外的不可言说世界,可奇怪的是,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,佛究竟都向我宣说了什么。】
  
  【但不论如何,佛已折服了我。那天之后的我,就如同其他随佛出家的行者一样加入教团,剃除须发、披三法衣,修行梵行、生死已尽,一直到所作已办、不再受胎,终于因大信心用功不懈,成就了阿罗汉道。】
  
  【一切似乎都很完美,直至那天我见佛端坐在房中,伤口在脚上,阿难尊者正细心地为佛敷药包扎,而一根沾有鲜血的木棍横卧在地上。我明白,佛一定是被木棍所伤。】
  
  【大家都不明白佛是金刚不坏的身体,为什么一根木棍能伤害呢?但我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业缘。凡是地、水、火、风四大和合的众生,都有这样的苦受,哪怕佛也不例外。】
  
  【佛说,四大假合的肉身,本来就不真实,成住坏空在所必然,一切事物的法性原是这样,顺应法性才能称佛。即便佛已经证得真如法性,但只要佛在现世也是人,需由父母生养,和我们一样具有人相。】
  
  【至此,人群之中匿藏的我,终于明白了成佛的秘密……】
  
  (本章完)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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